“经您这样用力弹过的琴,会不会容易折旧?”我问。
“差的琴会,但如果是好琴,砸上两年,感觉反而更好。”
他伸手到琴盖下,指指里面的木槌:“这槌上棉垫子的撞击会不一样。”歪着头笑笑接着说,“说不上来,反正就是不同。有一种更充实饱满的感觉,那是"有神"。”
他这番话使我想起有一次在台湾跟朋友去郊游,大家坐在大石头上聊天,朋友两个顽皮的儿子闲不得,攀上旁边的大树。
“下来!”朋友的太太吼,“危险!”
“他们是爬树专家了。”朋友不以为然地说,“成天看见他们在公园里爬树,你不是都不管吗?”
“公园里的树不一样!”“有什么不一样?”“公园里的树,从小树就一堆孩子拉着枝子荡秋千,一路玩、一路爬,那树早习惯了被人爬,孩子也都习惯了爬那棵树,当然不一样。”朋友的太太一边说,一边过去把那两个孩子拉回来,“树也有灵性啊!你们懂吗?这叫有神!”
提到有神,记不记得会来咱们家做客的熏仪,她有一阵子专门研究布袋戏,成天往戏班子跑。
“研究这么久的布袋戏,有什么心得?”有一天,我问她。
“有有有!就是布袋戏偶跟人一样,要常玩!”
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“意思是,你要以对真人的态度,来对待那些木偶;你要常玩它、常逗它,它才会高兴。”她咯咯地笑了起来,“老师,你相信吗?几个布袋戏偶挂在那儿,你很容易就能看出来,"谁"常被把玩,"谁"又总被冷落。”“常被玩的大概看来比较旧。”我不以为然地说。“常被玩的比较有神。”她答。
再给你说个故事,大学时,我上国画大师黄君璧老师的课。
黄老师在教桌上一张张检视学生的作品,常常看到一半,抬起头,伸出手:“把你的毛笔拿来给我。”学生赶紧回座位拿毛笔。“把剪刀递给我。”黄老师又一伸手。
大家就知道,老师要修理毛笔了。
天哪!一支日本制的“长流”毛笔,要花掉学生10天的饭钱,黄老师居然用剪刀狠狠地剪去了笔尖的细毛。
“你的笔太新,点不出好的"苔点"(山水画中通常点在岩石和树皮上的点子)。我帮你做旧。”黄老师一边剪、一边说。又叹口气:“唉!新笔容易得,老笔不容易得啊!真正好用的笔,还是得跟你几年之后,才成啊!”
“才成什么呢?”有一次我问。“有神!”黄老师大声地回答。
我们常说:“读书破万卷,下笔如有神。”这神,可能是神来之笔,因为“熟”,而生的“巧”。
这神也可能是一种气质,在自然间流露的神韵。
但是换个角度想,神不也可能来自那被读破的“万卷书”,和被我们用过千百遍的“笔”吗?
看看书柜里的书、笔筒里的笔,那里面是不是印了我们的手泽、染了我们的汗渍、藏了我们的岁月?
我常盯着书架看,想起“常弹的琴、常爬的树、常用的笔和常玩的木偶”。那些书是不是也因为我常翻、常读,伴我食,随我眠,而有神?抑或它们还只是一本本冷冷的书,没有生命,早被遗忘?